我陪妳一起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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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時報【廖偉棠】

「誓言幻作煙雲字，費盡千般心思」，這兩天總是想起梅豔芳〈胭脂扣〉這句經典的開頭，事關最近看的幾齣電影和戲，都和盟誓的背叛相關。

最縈繞不去的，是粵劇《紫釵記》。這齣名劇從小至今耳熟能詳，前幾天重看，恰巧飾演霍小玉的演員王希穎抱病登台，感冒難開的嗓子把原本就設定為氣若游絲的歌姬霍木製地板鋪設小玉演繹得超乎本色。舞台表演藝術往往是殘酷的，想起莫里哀在台上演垂死者，台下人卻錯為他的真病喝采，我就不忍心看下去。

不過這樣一個霍小玉，更像唐代傳奇《霍小玉傳》裡的怨鬼、厲鬼霍小玉，她命如刀薄，既不得愛惜，也便不惜舉刃復仇。《霍小玉傳》後半段急轉直下，李益的妒意強至變態，竟連殺三名妻妾，前半段的才子佳人氣變成一片血腥氣，簡直可算中國第一部反轉暗黑系小說。與之相比，湯顯祖的台中浴室天花板 施工雜劇《紫釵記》和當代唐滌生的粵劇《紫釵記》簡直溫柔得像兩碗愛情雞湯。

但無論復仇的悲劇，還是團圓的喜劇，前面有一個關鍵伏筆，就是花園裡那段草率盟誓。李益拾釵還釵，和霍小玉相識不到十分鐘，便要求婚論嫁了，如此登徒浪子，小玉也就順水推舟與他一夕風流也罷，何必翌日求盟誓呢？於是就有了「花院盟香」一幕的情深意重──莫論現實如何荒腔走板，台上是必須情深意重的。

不過接踵而來的必然是情海翻波，當李益半帶哽咽地唱出「任天荒地老，莫折此紫鸞釵，苦相思，能買不能賣」的時候，我總覺得是莎劇裡面那種命運的敲門聲，聲聲不祥，把滿園春色盡將籠罩。那一段，簡直比高潮部分「劍合釵圓」的名段「霧月夜抱泣落紅」更為痛楚，後者有悽婉有絕望，卻沒有這種命運無情之大悲苦。

有論者說，中國戲曲之淺薄，在於沒有真正的悲劇。但我知道，在中國古代（也許不只古代），只要一盟誓，便有悲劇發生，至於悲劇昇華與否，是觀眾的事。看完《紫釵記》我心中鬱鬱，寫了一詩《盟誓者》，先寫「誓言幻生幻滅╱渭水漸流漸熄╱隴西只餘黑白雪──而引喻山河，指誠日月╱又如何？」接著寫：「另一個她死為厲鬼╱另一個他好妒終生╱匹配了歷史無常、傳奇曲折……擱筆風雨急╱另一紫釵不知所蹤╱勾連人間多少╱連誓言也沒有的瓜葛╱團圓意味著草草落幕」。

對於背盟者，還是復仇好，但復仇豈能如《霍小玉傳》裡的厲鬼那麼容易？歷史上舞台上、真實與虛構之中千千萬萬被負女子，大多不是飲恨而終就是遷就了一個潦草敷衍的大團圓結局。《霍小玉傳》之難得在於：李益沒有被直接索命，而是背負了一個「好妒終生」的命運，只要他愛上誰，他就會在妒意中折磨死誰，所以即便他晚年以尚書高位終老，也是一個悲慘的孤獨者。「背盟者不配得到愛」，《霍小玉傳》的主題如此決絕鮮明，簡直為從前今後女子出一口惡氣，但也過於殘忍，連大師湯顯祖與唐滌生都不敢承接下去。人世悽惶便如雲煙，也許雞湯還是比烈酒更慈悲一點。